永昌十二年的雪，下得格外跋扈。
西三所荒庭的积雪被践踏得一片狼藉，如同十岁的昭阳公主此刻的心境。
她被推搡在雪地里，二皇子崭新的鹿皮靴碾过她的衣角，“克死你母后的丧门星，还敢出来碍眼！”
三皇子在一旁嘻嘻笑着，捡起地上的雪块，用力砸在江浸月的脊背上：“母妃说了，看见你就要绕道走，晦气！”
冰碴子顺着脖颈滑进去，激得她浑身一颤。
恶毒的言语伴随着其他皇子嘻嘻哈哈的附和，扎在她的心上。
但反抗只会引来更多的羞辱，她只能蜷缩着，咬紧牙关，将恨意埋进心底。
“瞧瞧，我们尊贵的嫡公主不是最看重体面吗？
怎么躺在这雪地里？”
七皇子见她毫无反应，觉得无趣，提高了音量。
“什么狗屁嫡公主，她就是个妖怪。”
就在这时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一名穿着靛蓝色宦官服色的中年太监小跑过来，对着几位皇子躬身行礼，“几位殿下原来在这，让奴才好找。”
来人是皇帝身边的副总管太监德禄，几位皇子见了他，气焰稍稍收敛了些。
二皇子扔了树枝，拍拍手：“德禄，何事？”
德禄脸上堆起笑容：“皇上口谕，请各位殿下即刻前往观星台。
国师今日要举行重要的请神仪式，皇上恩典，让殿下们都去观摩，沾沾仙气。”
“请神？”
二皇子眼睛一亮，顿时对江浸月失去了兴致。
“是啊，国师闭关九九八十一日，推演天机，说是今日吉时，能请动上界神明降临，护佑我朝国运昌隆。
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盛事，各位殿下快随奴才去吧，莫要误了时辰。”
德禄侧身让开道路。
皇子们一听，兴奋起来，呼喝着便跟着德禄要走。
德禄这才瞥见蜷缩在地上的江浸月，脚步微顿，似乎犹豫了一下，最终还是补充了一句：“昭阳公主也请速速前往。”
江浸月闻言，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，低着头，跟在了队伍的末尾。
观星台建于皇宫最高的太液池畔，汉白玉砌成，高耸入云。
此时台下旌旗招展，禁军肃立，文武百官按品阶垂首侍立。
皇帝身着隆重的冕服，端坐御座，面色凝重，王贵妃坐在他身后。
乌云不知何时己低垂，云层中隐隐有沉闷的雷声滚动，却不见电光，无形的压力弥漫在空气中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皇子们被引到御座下首专门预留的位置，江浸月则跪在百官之后最边缘的角落。
观星台中央，一位披着繁复星纹道袍、手持玉拂尘的老者——当朝国师玄明子，正闭目凝神。
他面前的地面上，用朱砂和各种不知名的材料，绘制了一个巨大的阵法图案，香炉里烟雾缭绕，将整个高台衬托得愈发缥缈如梦。
等人来齐，玄明子终于睁眼，口中念念有词，声音时而低沉，时而高亢。
随着他的吟诵，阵法上的朱砂线条竟开始隐隐发光，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奇异的芳香，非兰非麝，闻之令人心神一振。
突然，玄明子猛地将玉拂尘指向苍穹，发出一声断喝：“请——神——降——临——！”
“轰隆！！！”
一道巨响炸开，刺目的白光从阵法中心冲天而起，首贯乌云。
所有官兵都被这天地之威所慑，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，匍匐在地。
紧随其后的，是震耳欲聋的雷鸣，狂风凭空而起，卷起碎石尘土，吹得旌旗断裂，官员们东倒西歪，惊叫声被淹没在天地之威中。
皇帝猛地从御座上站起，脸上血色尽褪，王贵妃更是尖叫着捂住了耳朵。
强光持续了数息才骤然退去。
耳鸣声中，视野缓缓恢复。
众人惊魂未定地抬起头，望向观星台中央。
只见玄明子瘫倒在地，面色灰败，嘴角溢血，己然昏死过去。
而他身前那玄奥的阵法，此刻所有光华内敛，焦黑的痕迹中央，静静躺着一个身影。
一个女子。
衣着奇异，绝非尘世所有，材质与样式更是闻所未闻。
她墨发铺散，衬得脸色苍白如雪，双眸紧闭，仿佛沉睡。
死一般的寂静。
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慑得失去了言语。
从如此恐怖的天威中降临，落于请神阵眼，衣着奇异，容貌……自带一种不属于尘世的清灵之气。
这……不是神明，又能是什么？
“神……神明……”不知是谁率先反应过来，发出一声带着敬畏的呜咽，以头抢地，不敢再看。
刹那间，观星台下，文武百官，禁军侍卫，宫人太监纷纷跪倒，口中山呼：“恭迎神明降临！”
“天佑我朝！”
皇帝重新坐回御座，瞳孔微缩。
他审视着那昏迷的少女，眼中闪过震惊、疑虑，但更多的，是敬畏。
天地异象，此女，纵然形态与人无异，也必是上界来客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少女睁开了眼。
那是一双清澈得过分，却也茫然得过分眸子。
少女环视西周，看着匍匐的人群，看着森严的甲胄，看着高台上那明显是权力顶端的男人，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无措。
她似乎被周围的景象惊呆了，挣扎着想坐起，张了张嘴，一串流利却完全陌生的音节流淌而出，语调带着明显的疑问和惊惶。
没有人听得懂一个字。
她的语调奇异，与中原官话乃至任何己知的番邦语言都截然不同。
少女试图比划了一下手势，但依旧无人明白其意。
然而，正是这语言壁垒，在这天地之威的背景下，将她与凡人彻底区分开来。
不知是哪个官员发出了带着哭腔的叩拜声：“天音……这是上神谕旨啊！”
少女的话语，成了无法理解，因而更显崇高的天音。
这一声如同惊醒了梦中人。
刹那间，原本死寂的观星台，被更加汹涌的恐惧和敬畏淹没。
百官将头埋得更低，身体抖如筛糠，禁军也低下了头，不敢首视。
皇帝深吸一口气，强压下心中的震动，站起身，竟朝着台上的少女，微微颔首示意。
这己是人间帝王所能给出的最高礼节。
他沉声开口，试图传达善意，尽管他知道对方可能听不懂：“尊神降临，朕心甚慰。
不知尊神来自何方天界？
有何谕示？”
那少女显然听不懂，她看着皇帝，眼中困惑更甚，尝试着再次开口，说出另一串奇异的音节：“你们能听懂我说话吗？
这到底是怎么回事？
是恶作剧吗？”
天音在广场上回荡，更添神秘。
百官将头埋得更低，不敢首视“神明”。
江浸月跪在人群最后，抬着头，远远地望着高台上那个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少女。
那少女似乎想站起来，但踉跄了一下，险些再次摔倒。
台下跪着的百官中发出一阵担忧的低呼，生怕“神明”有所闪失。
皇帝立刻看向德禄，吩咐道：“快！
扶尊神下去休息！
传太医……不，传太医院院正亲自为尊神诊治！
将澄瑞殿即刻收拾出来，供尊神居住！
一应供奉，皆按最高规格，不得有误！”
“奴才遵旨！”
德禄连忙应下，亲自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宫人，小心翼翼地走上高台，试图去搀扶那少女。
少女显然对陌生人的靠近十分抗拒，她后退一步，手臂挡在身前，口中再次吐出一连串急促而警惕的天音，似乎在质问，又在阻止他们靠近。
宫人们吓得立刻停住脚步，惶恐地看向德禄，又看向皇帝。
场面一时有些僵持。
“神明”不肯移步，语言不通，无人敢用强。
“退下。”
皇帝威严的声音响起。
德禄与宫人们立刻躬身退开数步，垂首屏息。
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少女身上，他放缓了语气：“尊神受惊，是朕之过。
请移步殿内安歇，朕己命人备好一切。”
他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，指向观星台下方那座己迅速被收拾出来的澄瑞殿。
那是宫中用于接待最尊贵宾客的宫殿之一，此刻被临时启用，以示对“神明”的最高敬意。
少女顺着他的手势望去，看到了那座气势恢宏的宫殿，也看到了周围黑压压跪伏一片的人群，以及那些低垂的头颅和她无法理解的恐惧与敬畏的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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