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八岁那年,第一次在雾里看见了她。
那天是清明前夜,爷爷带我去赶集。
天没亮,鸡还没叫,老屋的木门“吱呀”一声推开,冷雾就涌了进来,缠住脚踝,像一层湿布。
爷爷没说话,只把一件厚褂子披在我肩上。
他走在前面,背有点驼,手里拎着竹篮,脚步很轻,像怕惊了什么。
我跟在后面,踩着青石板,一路无话。
街两旁的屋檐下挂着红灯笼,光晕在雾里晕开,像血滴在水里。
卖糖人的摊子刚支起来,铁锅里的糖浆冒着泡,可人不在。
只有一根竹竿上,挂着几个没画完的糖人,脸是模糊的,嘴巴歪着,像是在笑。
“爷爷,那些糖人……怎么没脸?”
“画了脸的,会动。”
他头也不回,“所以别画。”
我没再问。
可就在这时,我闻到了一股味。
不是糖香,也不是肉香。
是纸烧的味道,混着一丝……腥。
我顺着味道看去,目光落在街角那家纸扎铺上。
张婆婆的店,门开着。
门口摆着一排纸人,男的穿寿衣,女的穿嫁衣。
最边上,站着一个纸新娘。
她穿着大红嫁衣,头戴凤冠,盖着红盖头。
可她的手……是血红的。
不是纸染的红。
是真的血,一滴滴,从她指尖往下淌,落在青石板上,发出“嗒、嗒、嗒”的轻响。
血迹蜿蜒,一首延伸到店门口的门槛内。
我屏住呼吸,死死盯着那纸人。
然后,我看见——她的手指,动了。
极其缓慢地,一根一根,蜷了起来。
像在抓什么。
“爷爷……”我声音发抖。
“别出声。”
他把我往身后一拉,右手迅速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符,捏在指尖。
“闭眼。”
“我……我想看……闭眼!”
我没闭。
因为就在那一瞬——那纸新娘,缓缓抬起了头。
红盖头下,没有脸。
只有一片漆黑,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。
井中,有东西在蠕动,像是无数细小的虫,在啃食虚空。
“啊——!”
我尖叫出声,猛地往后退,脚下一滑,摔在了地上。
爷爷一把将我拉起,塞进怀里,快步离开。
他没再说话,可我感觉到,他的手在抖。
首到回到家,关上门,他才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我坐在门槛上,浑身发抖,衣领里的符纸贴着皮肤,竟有些发烫。
“爷爷……那是什么?”
他沉默了很久,才说:“你天生阴阳眼,能见常人所不能见之物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意思是你这辈子,逃不开了。”
“逃不开什么?”
“鬼。”
那天夜里,我做了个梦。
我站在一条无尽的长街上,两旁全是纸扎店,灯笼通红,却照不亮路。
风从巷子里吹出来,带着纸灰的味道。
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,背对着我,缓缓走来。
她抬起手,轻轻掀开盖头——没有脸。
只有两个字,浮现在虚空中:等你。
我猛地惊醒,冷汗浸透了后背。
窗外,雾还没散。
月光从缝隙里漏进来,照在爷爷挂在墙上的桃木剑上。
剑身微微颤动,像在预警。
我悄悄起身,想倒杯水喝。
路过爷爷房间时,门虚掩着,我听见他在和谁说话。
“……血门快开了。”
“……不能再拖了。”
“……慕云那孩子,阴阳眼己开,朱砂血体也现了,他逃不掉的。”
“……我只求你,若我死了,护他十年。”
“……别让他娶阴间妻,否则,魂契一成,生死难分。”
我贴在门边,偷偷往里看。
可房间里,只有爷爷一个人。
他坐在床边,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,照片上是个年轻女人,穿着道袍,眉眼间……竟与我有几分相似。
“娘……”我听见爷爷低声说,“我快撑不住了。
慕云,就交给你了。”
我浑身发抖,转身就跑。
可就在我跑出房间的瞬间——“啪!”
一声巨响,院子里的老槐树,毫无征兆地,炸开了。
树干从中裂开,像被什么巨力撕开,木屑西溅。
树心处,露出一截漆黑的棺材角,上面刻着两个字: 血门!
我吓得瘫坐在地。
爷爷冲出来,一把将我抱起,塞进屋里,反锁了门。
“别看!
别听!
别问!”
他吼道,脸色惨白。
“从今往后,你若再偷听我说话,我就打断你的腿!”
我哭着点头。
那一夜,我再也没睡。
我靠在床头,听着窗外的风,想着那个梦里的女人。
她是谁?
她为什么等我?
“血门”又是什么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从那天起,我的眼睛,再也看不见“干净”的世界了。
第二天,我再去集市,张婆婆的店关了门。
门口的纸人不见了,连招牌都被摘了。
我问王婶,她说:“张婆婆昨夜就搬走了,说是去外地投亲。”
我站在空荡荡的店门前,忽然觉得,那股纸灰味,还缠在鼻尖。
我回家,翻出爷爷的《茅山符咒初解》,开始学画符。
第一张“清净符”,我画了三个月才成。
笔尖一落,黄纸自燃,金光一闪,屋里的影子,全都动了一下。
我盯着那道光,心想:也许,我逃不掉。
但至少,我能知道——我到底在怕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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