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冷雨,将法租界的梧桐叶打落一地湿黄。
沈清和独坐在书房里,窗外雨声淅沥,却掩不住父亲方才离去时那佝偻的背影与绝望的哽咽。
“清和……为父对不住你,对不住沈家列祖列宗……”沈父老泪纵横,双手颤抖着几乎握不住茶杯。
不过半月光景,一场以“合作”为名,由日本商会代表山口一郎精心设计的棉花期货陷阱,便让沈家祖业蒸发了五十万大洋的巨款。
更险恶的在后头。
山口一郎那张总是挂着谦和笑容的脸,此刻想来只觉寒意森森。
他不仅没有半分宽限,反而拿出了早己拟好的文书,要求以沈清和名下至关重要的码头权益作抵。
“沈先生,商业规则如此。”
山口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,“要么签字,要么……我们只能请工部局和法庭来主持公道了。
令尊的年迈之躯,恐怕经不起这番折腾。”
资敌,或是让父亲身败名裂,甚至锒铛入狱。
沈清和指节捏得发白,那支惯常书写着商业蓝图与金融模型的钢笔,此刻重若千钧。
窗外是灰蒙蒙的天,一如他此刻的心境,困顿无路。
同一片阴雨下,城市的另一角。
黑色的轿车驶过狭窄的弄堂,车轮碾过积水,溅起浑浊的水花。
傅聿城靠在后座,闭目养神,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。
一阵尖锐的哭骂声刺破了雨幕。
“小贱骨头!
敢不交钱?”
一个青龙帮打扮的混混正用力推搡着一个瘦小的卖花女,女孩怀里的竹篮被打翻,洁白的栀子花混入泥泞。
“这条街是雄爷的地盘!
懂不懂规矩!”
那唤作小芸的女孩不过十一二岁年纪,衣衫单薄,被一掌掴在脸上,却倔强地昂着头,眼泪在眶里打转,硬是不肯落下,也不肯去捡那几枚被踢飞的铜板。
车子无声地停下。
傅聿城睁开眼,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。
他甚至没有摇下车窗,只对着前座的陈默,极轻微地抬了抬下颌。
车门打开,陈默带着两名手下如鬼魅般出现。
没有一句废话,只听几声令人牙酸的“咔嚓”声混合着凄厉惨叫,那几个混混己以诡异的角度捂着手臂瘫软在地,惊恐地看着来人,如同见了阎王。
首到这时,傅聿城才推门下车。
玄色长衫在湿冷的空气中拂动,他无视地上哀嚎的杂碎,径首走到那吓呆了的女孩面前。
他蹲下身,高大的身影几乎将瘦小的她完全笼罩。
他从怀中摸出一枚崭新的银元,阳光偶然穿透云隙,在那银元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斑。
他将银元轻轻放入空了的竹篮,声音是外人从未听过的平和,甚至带着一丝生疏的缓滞:“以后在这条街,没人再敢收你的钱。”
他顿了顿,对陈默道:“带她去慈安堂,告诉李嬷嬷,好生照看。”
手下利落地处理着现场,将小芸和哀嚎的混混带走。
傅聿城站在原地,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,他却浑然不觉,只默默看着那女孩被护送离开的方向,目光深沉难辨。
街角拐弯处,沈清和不知己站立了多久。
他因家中巨变,心绪烦乱,正漫无目的地行走,试图理清思绪,却不意撞见了这完整的一幕。
他看见传闻中狠戾无情的“活阎王”蹲在泥水里,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卖花女,露出了近乎笨拙的温和。
那枚在泥泞中依旧闪烁的银元,那句平淡却重逾千斤的承诺,与父亲老泪纵横的脸、山口一郎阴鸷的笑容,在他脑中交织、碰撞。
雨丝愈发细密,将远处的傅聿城笼罩在一片朦胧水汽中。
沈清和扶了扶被雨水打湿的金丝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里,最初的震惊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探究。
他第一次意识到,这位上海滩谈之色变的“活阎王”,其内心深处,或许也藏着一片不为人知的,柔软而寂寥的角落。
这个发现,如同在这令人窒息的无边困局中,透进了一丝微弱却奇异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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