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--接下来的几日,唐山便在土炕上煎熬着度过。
胸口的闷痛如同附骨之疽,每一次呼吸都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脆弱和所处的险境。
那碗苦涩的药汤似乎起了一点微末的作用,至少让他不再持续地低烧,但肺部的损伤和全身的酸软无力,依旧如影随形。
他大部分时间只能躺着,听着屋外母亲和三丫小心翼翼的动静,听着唐水、唐火砍柴归来时疲惫的喘息,还有他们空手而归或多换了半升粗粮时,母亲那压抑的、混合着庆幸与更深沉忧虑的叹息。
家中的米缸,他悄悄问过三丫,真的快见底了。
那点糙米,掺上大量的野菜和麸皮,也仅仅够全家人每天喝上两顿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。
赵五留下的十几个铜钱,如同投入干涸土地上的几滴水,瞬间就消失无踪,换来的药草也即将告罄。
绝望和焦灼,比胸口的伤更折磨人。
他必须做点什么。
躺着等死,不是他的性格,也不是这具身体原主那点不甘心就此沉沦的倔强所能容忍的。
在昏沉与清醒的间隙,他开始更努力地梳理原身的记忆碎片。
除了那场导致他穿越的、失败的夺草之战,更多的是关于这个军户家庭日复一日的艰辛,以及……作为军户子弟,那点微末的、或许能改变命运的希望所在。
武功。
原身的父亲,那个同样名叫唐山的男人,在战死前,除了留下那副破皮甲和腰刀,还留下了一本薄薄的、纸张泛黄发脆、边角都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册子。
那是卫所里流传最广、最大路货的筑基拳法——《莽牛劲》。
据说练到深处,能有一牛之力,在战场上多几分保命的本钱,若是天赋异禀,甚至能借此感悟气感,踏入真正的武者门槛。
当然,对于绝大多数底层军户来说,这《莽牛劲》更大的作用,不过是让身子骨比寻常农户结实些,挥舞兵器更有力些,仅此而己。
至于气感?
那几乎是传说中的事情,至少在这个百户所里,近二十年没听说有谁靠着《莽牛劲》练出来了。
原身之前也断断续续练过,但营养跟不上,练了反而更容易饿,效果微乎其微,加上沉重的屯田劳役,便也荒废了。
可现在,对于炕上的唐山来说,这几乎是唯一能抓住的稻草。
哪怕只能强健一丝筋骨,加快一点伤势恢复,也是好的。
“娘……我那本《莽牛劲》……放哪儿了?”
他趁着唐林氏喂他喝药的时候,嘶哑着问道。
唐林氏手一颤,药碗差点没拿稳,她看着儿子,眼中满是担忧:“山子,你……你这身子还没好利索,可不能胡来啊!
那东西费力气,你……我就看看……躺着无聊,琢磨琢磨。”
唐山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安抚道。
唐林氏叹了口气,知道拗不过他,默默放下药碗,走到墙角一个破旧的木箱前,翻找了一阵,小心翼翼地捧出了那本薄册子。
册子入手很轻,封面是简陋的牛皮纸,上面用墨笔写着歪歪扭扭的“莽牛劲”三个字。
翻开里面,是些粗糙的人形图案,摆出各种姿势,旁边配着些简单的呼吸法和运力诀窍的文字,同样写得潦草,有些地方甚至被汗渍和污迹模糊了。
唐山靠着炕头,就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微弱天光,一页页仔细看去。
他的灵魂来自信息爆炸的时代,理解能力和逻辑分析能力远超这个时代的普通军户。
这《莽牛劲》看似粗陋,但其中的一些姿势、呼吸节奏,似乎隐隐契合着某种调动身体潜能、锤炼筋骨气血的原理。
只是方法极其笨拙、低效,而且……正如记忆中所知,对身体的负担和能量的需求,恐怕不小。
他默默地将那些图案和口诀记在心里,反复推敲。
没有名师指点,没有药浴辅佐,一切只能靠自己摸索,风险不言而喻。
但他没有选择。
又过了三西天,唐山感觉胸口的闷痛减轻了一些,至少能在唐林氏的搀扶下,慢慢坐起来,甚至尝试着在炕沿坐一会儿。
他知道,不能再等下去了。
这天清晨,天刚蒙蒙亮,屋外还弥漫着破晓前的寒意。
唐林氏和三丫还在熟睡,唐水、唐火也蜷在角落的草铺上打着鼾。
唐山咬着牙,忍着身体各处传来的酸痛和虚弱感,极其缓慢地、一点一点地挪下了炕。
双脚触地时,一阵眩晕袭来,他赶紧扶住了冰冷的土炕边缘,才勉强站稳。
仅仅是这个动作,就让他额头冒出了一层虚汗,呼吸也变得急促。
休息了片刻,他拄着那根充当拐杖的粗木棍,一步一步,蹒跚地挪到了自家院子——一片用篱笆勉强围起来的、凹凸不平的泥土地。
他找了个相对平整的角落,放下木棍,回忆着《莽牛劲》开篇的第一个桩功——莽牛踏地。
按照册子上的描述,双脚分开与肩同宽,脚尖微扣,膝盖微屈,似蹲非蹲,重心下沉,想象自身如莽牛立于大地,稳如磐石。
同时,配合一种深长的腹式呼吸,吸气时意守丹田(尽管他完全感觉不到所谓丹田的存在),呼气时微微收紧小腹,感觉力量从脚底生根。
说起来简单,做起来却难。
他身体虚弱,双腿打着颤,仅仅维持这个姿势十几个呼吸,就感觉大腿肌肉如同火烧般酸胀起来,额头的冷汗汇成汗珠,顺着鬓角滑落。
胸口的伤处也因为这微微的发力而传来隐痛。
他不敢强求,稍微放松了一下,等气息平复些,又开始尝试第二个姿势,莽牛顶角。
双臂微抬,虚握成拳,如同牛角前顶,配合着独特的呼吸节奏,感受肩背肌肉的拉伸和微微的发力感。
然后是第三个,第西个……他不敢做快,也不敢用力过猛,每一个姿势都只是勉强摆出个架子,感受着那微弱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气血流淌和肌肉牵拉。
整套《莽牛劲》的筑基动作一共只有九个,但他断断续续,花了将近半个时辰,才极其勉强地、歪歪扭扭地过了一遍。
收势站定,唐山只觉得天旋地转,眼前阵阵发黑,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,被虚汗彻底浸透。
肌肉又酸又麻,不停地颤抖,尤其是双腿,几乎支撑不住身体。
胸口更是如同被重物挤压过,呼吸艰难,带着明显的痛感。
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。
最要命的是,一股前所未有的、汹涌澎湃的**饥饿感**,如同决堤的洪水,瞬间冲垮了他的意志!
这饥饿感来得如此猛烈,如此深入骨髓,仿佛他刚才消耗的不是一点点体力,而是全身所有的能量储备。
胃部剧烈地抽搐着,发出空洞而响亮的鸣叫,一种心慌气短、手脚发软、眼前发黑的感觉席卷了他。
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,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呐喊,索求着食物,大量的食物!
这比他穿越过来后,一首处于半饥半饱状态所感受到的饥饿,要强烈十倍、百倍!
“呃……”他闷哼一声,差点软倒在地,连忙伸手扶住旁边的篱笆,才勉强没有摔倒。
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干燥的泥土地上,留下深色的印记。
怎么会这么饿?!
他猛然想起原身记忆中,为何对这《莽牛劲》时练时停。
也瞬间明白了,为何卫所里真正能把《莽牛劲》练出点名堂的,至少也是小旗、总旗之类的家境稍好,或者像张头儿那样,偶尔能靠着手下军户的“孝敬”和外出捞点油水的人物。
这哪里是练武?
这分明是在烧粮食!
是在用大量的食物,去换取那一点点微薄的身体强化!
没有足够的营养补充,强行练习这《莽牛劲》,非但无益,反而会透支身体本源,加速垮掉!
原身之前营养跟不上,练了反而更虚弱,并非错觉,而是残酷的现实!
就在这时,屋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了。
唐林氏披着外衣,一脸惊慌地跑了出来,显然是听到了他粗重的喘息和弄出的动静。
“山子!
你……你怎么出来了?!
还弄成这样!”
她看到儿子脸色惨白、浑身湿透、扶着篱笆几乎站立不稳的模样,吓得声音都变了调,急忙冲过来扶住他。
“娘……我……饿……”唐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声音都在发颤。
那强烈的饥饿感几乎剥夺了他思考的能力。
唐林氏看着他眼中那几乎泛着绿光的饥饿,又是心疼又是气急:“你……你是不是偷偷练那劳什子功夫了?!
你不要命了!
郎中说了你要静养!
你这身子骨,怎么经得起这么折腾!”
她一边数落着,一边吃力地搀扶着唐山往屋里走。
唐山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压在了母亲瘦弱的肩膀上,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。
把他重新安顿在炕上,唐林氏看着儿子那副被饥饿折磨得几乎脱形的样子,眼圈又红了。
她转身走到灶台边,掀开那个盖着破木板的米缸看了看,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糙米。
她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咬咬牙,比平时多抓了一小把米,又掺了大量昨日唐水他们挖回来的、苦涩难咽的野菜,开始生火熬粥。
灶膛里微弱的火光亮起,映着唐林氏写满愁苦的脸。
唐山躺在炕上,身体的极度疲惫和那股焚心蚀骨的饥饿感交织在一起,让他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困难。
他听着灶间传来的、母亲忙碌的细微声响,闻着那渐渐弥漫开的、属于粮食的微弱香气,心中充满了苦涩和无力。
他总算亲身体会到了,在这个生产力低下、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,对于底层人而言,想要靠自身努力、哪怕是这种最粗浅的“武功”来改变命运,是何等的艰难。
这《莽牛劲》,就像是一头贪婪的巨兽,张着血盆大口,需要源源不断的食物来喂养。
而他,连喂饱自己和一个破败家庭的基本需求,都难以满足。
练武?
变强?
前提是,得有足够的粮食。
他看着黝黑的屋顶,那强烈的饥饿感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胃和意志。
他知道,那碗即将熬好的、加了量的野菜粥,对于此刻的他来说,恐怕也只是杯水车薪。
路,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艰难。
而变强的渴望,与残酷的现实,在这破败的军户小院里,第一次发生了如此尖锐、如此令人绝望的碰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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