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还未完全散尽时,鹰览己站在平康坊的坊门前。
青石牌楼上“平康”二字被晨露浸得发亮,坊门两侧蹲坐着两尊石狮子,鬃毛被岁月磨得温润。
守门的老卒打着哈欠,见他过来,用戟尖挑了挑腰牌:“李郎君这是去哪?”
“寻个波斯胡商。”
鹰览递上昨日陈子昂给的地址——崇化坊西街的“苏萨宝行”。
这是家专做波斯锦缎的商号,掌柜的据说是大食商人,手里有本《法例》的粟特文译本。
老卒眯眼瞧了瞧地址,挥戟放行:“早去早回,平康坊的胡姬酒肆辰时才开,莫误了时辰。”
穿过坊门,眼前的景象陡然鲜活起来。
平康坊是长安最特殊的里坊——别的坊市日中击鼓开市,这里却从卯时便开始热闹。
青石板路上飘着胡饼的焦香、玫瑰露的甜香,还有波斯香料特有的辛辣气息。
两侧的酒肆、歌楼、伎馆门前挂着五色幡子,绣着胡旋舞的舞姬、弹箜篌的乐工,招徕着往来的文人、商客。
鹰览沿着坊街向南走。
道旁有穿胡服的少年捧着铜盘叫卖:“新磨的苏合香,提神醒脑!”
“大食的安息香,驱蚊避秽!”
他正看得入神,忽闻一阵驼铃声从身后传来。
转头望去,是队载满货物的骆驼商队。
骆驼身上搭着条纹毡毯,脖颈挂着铜铃,每走一步都发出清脆的响。
领头的胡商头戴缠头,深目高鼻,蓄着浓密的络腮胡,见鹰览望过来,便勒住骆驼,用生硬的汉语搭话:“这位郎君,可是要寻什么?”
鹰览想起陈子昂说过,平康坊的胡商多通汉语,便上前拱手:“正想找崇化坊西街的苏萨宝行,不知怎么走?”
胡商眯眼笑起来,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:“苏萨宝行?
我知道!
往南走半里,过了通化门街,转西巷第三家,门楣挂着红珊瑚串的就是。”
他伸出手比划,“从这儿过去,大约一刻钟脚程。”
“多谢。”
鹰览摸出枚开元通宝递过去。
胡商却不接,反而从驼背上解下个牛皮水袋:“热天赶路,喝口水吧。”
水袋里是凉丝丝的葡萄酿,带着淡淡的果香。
鹰览接过,仰头饮了一口。
甜中带酸的汁水滑入喉咙,比井水多了几分滋味。
他冲胡商抱拳:“在下李昭德,改日再来讨杯酒喝。”
“好说好说!”
胡商挥了挥手,驱赶骆驼继续前行,“愿大食的赞颂与你同在!”
鹰览望着商队远去的背影,将水袋收进怀里。
这胡商的热络让他想起现代的阿拉伯商人,热情中带着精明,却又不失善意。
按照指引,他穿过通化门街。
这条街比平康坊主街窄些,两侧多是粮行、布庄,挑担的货郎吆喝着“新到的汴州棉益州麻”。
转过街角,西巷的青石板路更显幽深,墙根下摆着几盆夹竹桃,粉白的花瓣落了满地。
第三家果然挂着串红珊瑚。
鹰览走近,见门楣上还钉着块木牌,用粟特文和汉字写着“苏萨宝行”。
他抬手叩门,铜环撞击门板,发出清越的响。
门开了条缝,露出个系着靛蓝围裙的少女。
她生得极美,眼窝深陷,睫毛卷翘,见是生客,便侧身让开:“郎君有何贵干?”
“找苏掌柜。”
鹰览递上地址,“陈子昂先生让我来的。”
少女眼睛一亮:“哦!
是陈郎君的朋友?
快请进。”
院内种着几株石榴树,枝头挂着青涩的果子。
正厅里摆着张花梨木案,案上堆着成卷的波斯锦,墙上挂着幅织锦地图,标着从波斯湾到广州的商路。
“李郎君吧?”
里间走出个穿锦袍的中年人。
他卷发碧眼,鼻梁高挺,腰间挂着个镶宝石的银刀鞘,“陈郎君前日来说你要找《法例》译本,我这就取来。”
他从案头捧出个锦盒。
打开来,是本用厚麻纸装订的册子,封面用朱砂写着“法例译本”,字迹工整。
翻开内页,粟特文的注音夹杂在汉字之间,有些地方还画着小图解,比如“斗殴”的图案、“盗窃”的符号。
“这是小犬所译。”
苏掌柜笑道,“他在广州长大,通些汉语。
只是粟特文与汉文语法不同,错漏处还请李郎君见谅。”
鹰览翻到卷三“户律”,见“诸卖口分田者,一亩笞十”的条文旁,画着个戴枷的小人,忍不住笑了:“翻译得妙。”
“李郎君若不嫌弃,便拿去吧。”
苏掌柜摆摆手,“陈郎君说你备考吏部试,这译本虽不全,总比没有强。”
鹰览忙道谢,从荷包里掏出所有开元通宝:“这如何使得?”
“不必不必。”
苏掌柜按住他的手,“我与陈郎君有旧,这点东西算什么?
倒是你要小心,最近长安城里不太平。”
“不太平?”
鹰览心头一紧。
苏掌柜压低声音:“上月有个波斯商队在华清宫附近被劫,货物全丢了。
听说劫道的都是些逃户,官府查了半月没下落。”
他指了指窗外,“你看这坊外的逻卒,比从前多了三倍。”
鹰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。
巷口站着两个穿皂衣的公人,腰间挂着铁尺,正盯着往来行人。
平康坊的繁华依旧,可那紧绷的气氛,像根细针扎在心头。
“多谢提醒。”
他小心地将译本揣进怀里。
离开苏萨宝行时,日头己升到中天。
鹰览在巷口的食摊买了碗羊肉胡饼。
摊主是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,手法利落地将胡饼掰开,夹进炖得烂熟的羊肉,浇上浓稠的肉汁:“李郎君尝尝,新宰的羊,鲜得很!”
咬一口,羊肉酥软,饼皮焦脆,肉汁在口中迸开。
鹰览吃得额头冒汗,正擦嘴时,忽听身后有人唤:“李郎君!”
回头一看,是昨日在西市见过的昆仑奴。
他皮肤黝黑,卷发如瀑,穿着件青布短褐,手里提着个布包:“我家郎君让我给你送样东西。”
布包打开,是本用绢帛装裱的《孝经》。
绢面上用金线绣着“孝悌为本”西个大字,边角还缀着颗珍珠。
“我家郎君说……”昆仑奴挠了挠头,“说李郎君帮过他,这点心意不成敬意。”
鹰览忙推辞:“我与他素不相识……郎君说,见你在书肆寻《法例》,便猜你是读书人。”
昆仑奴将绢帛塞进他手里,“拿着吧,不然我家郎君要骂我了。”
说完,他躬身退进旁边的酒肆。
鹰览展开绢帛。
《孝经》的字迹端秀,末尾题着“天宝元年春,荥阳郑氏赠”。
看来这又是某个热心唐人的馈赠。
他望着绢帛上的金字,忽然觉得这盛唐的温度,比想象中更暖。
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发困。
鹰览找了家临街的茶肆歇脚。
茶博士提着铜壶冲茶,滚水注入青瓷盏,茶叶在水中舒展,泛起鹅黄的茶沫。
邻桌坐着个穿青衫的书生,正对着墙壁题诗。
鹰览瞥了一眼,见写的是: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。”
笔力遒劲,带着股愤懑之气。
“这是杜甫的诗?”
他脱口而出。
书生抬头,见他盯着诗句,便笑道:“郎君也识得杜子美?
他前日来长安,住在城南少陵原,写了这首《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》,我抄来贴在这儿。”
鹰览想起历史上的杜甫,此时不过是个落第的举子,正西处游历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《法例》译本和《孝经》绢帛,忽然有种奇妙的联结感——这些看似无关的物件,都是这个时代的心跳。
暮鼓响起时,鹰览起身往回走。
平康坊的灯火次第亮起,胡姬的琵琶声从酒肆里飘出,与文人的吟诵声交织成网。
他望着坊门上的“平康”二字,想起苏掌柜的提醒、昆仑奴的绢帛、茶肆里的题诗,忽然明白:所谓“穿越”,不是旁观一段历史,而是真正成为其中的一粒尘埃,在盛唐的风里,感受它的温度、它的疼痛、它的蓬勃。
回到崇仁坊的院子时,王阿婆正蹲在井边择菜。
见他回来,她首起腰笑道:“李郎君可算回来了!
我家那口子说,西市的波斯锦又到了,要带你去看看。”
鹰览笑着应下。
他知道,这只是长安生活的开始。
未来还有吏部试的煎熬、同僚的倾轧、家国的动荡,但此刻,他只想好好走在这条青石板路上,看胡商的骆驼、听胡姬的琵琶、摸怀里的《法例》残卷——因为这一切,都是属于他的盛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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