坊巷的晨光沉在油锅底，青石板上晕出昨日肉汤的淡痕。
燕京南城的气息，还夹着半宿酒馆的胡辣味道。
张六斤刚在胡同口跳脚吆喝，胳膊下夹着半扁咸肉，正跟刚入城的许诺讨价还价。
他的笑，说是市井里的太阳，亮得让鸡都不敢叫早，却被对面的身影一晃，突然弱了三分。
人群里走出一位衣着干净的中年男子，身材并不高，面容却奇怪地熟悉——若有人仔细看，恐怕会从钱庄的画像里认出，正是大燕皇帝赵元庆。
只是此刻，他洗去了华衣，着一身灰青布袍，腰间别着布袋，满脸堆笑，活像个精通砍价的老主顾。
赵元庆迈步，鞋底踢起尘埃。
他抬首望了望燕京的天，心生一丝嘲意：“听说这城里什么都有，就是百姓过得太好，连羞愧都吃不上。”
他抿嘴一笑，又像自嘲一般拍拍自己的布袋，“幸好朕来的时候精打细算，家里老母还有两只鸡等着孝敬。”
他慢悠悠走向许诺和张六斤，只见两人正为窝头与碎银争得面红耳赤。
张六斤用食指比划：“小兄弟，这窝头虽干，那是京师风味，啃着费牙，可抵三天保准不饿！”
许诺将碎银紧攥，狐疑地望着张六斤的笑，一边碎碎念：“上等京师风味？
昨夜这窝头还在你怀里当枕头吧？”
赵元庆轻咳一声，插言道：“这位兄台，这窝头可还新鲜？”
他随手掏出几文铜钱，在阳光下亮得张六斤眼眉首跳。
张六斤见钱眼开，立刻堆笑，“新鲜得很！
您要是不信，可以先掰一口，我一包赔您三包！”
许诺见有人抢生意，双眼一瞪：“这位大叔，京师窝头能吃，京师人却不见得好耍，就像——张六斤卖的这瓶‘牛肉油花’——隔了三道水，都剩下香味而己！”
赵元庆听着两人的斗嘴，心头一乐。
他向着许诺微微一笑，眸光里看不出半点皇帝威仪，倒多了几许世故人情：“小兄弟是头一回来燕京吧？
瞧你这身板，定是书香门第，不知进考场几回了？”
许诺被说中心事，顿时有些腼腆，还是不服气地斜睨着张六斤，“头一次来，头一次被骗，头一次还想吃京师的窝头。”
张六斤听得乐了，拍拍自己的咸肉，“燕京嘛，什么都能买，什么都能丢。
有银子才叫爷，没银子跟我一起叫苦。”
赵元庆微微扬眉，觉得这市井气比朝堂上那些三百六十行的弯弯绕有趣多了。
他一手揣着布袋，手指悄然摩挲腰间的玉佩。
这个动作被一双眼悄悄捕捉——巷口不远处，沈璃正倚墙观望。
她今日扮作江湖卖艺的小娘子，青衫旧，但气质里透着难掩的端庄。
眼见赵元庆微行，饶有兴致地眨了眨眼。
人群渐聚，赵元庆索性坐上青石一步台，捡了个最破的窝头。
张六斤趁机推销：“大叔，这窝头吃着嘴干，却能把心填满。
贫户家的孩子，从不屑燕京酒席，只爱这一口，您试试？”
赵元庆咬了一口，咧嘴笑：“啧，难怪燕京百姓嗓门大，都是靠这窝头练出来的。”
许诺见皇帝如此接地气，忍不住多嘴，“大叔，您哪来的勇气？
这窝头咬下去，牙口差的都得补颗牙。”
张六斤插话，“哎呀！
别说补牙，穷人家连牙都没得补。
有空出门，不如攒钱做场梦。”
沈璃听得暗喜，走上前来，巧妙地问：“既然都说窝头难咬，那为何燕京还有人守着这点家底子不放？”
许诺刚要回答，赵元庆抢道：“因为世道就是拿窝头去打牙祭。
谁能啃得下，谁就是这城里真英雄。”
张六斤险些笑掉牙，“要是能啃住，官府也得看一眼，有银子才叫爷，没银子……幼年丢块窝头，十年都念记着！”
人群里竟然有人附和：“说得好！
我们家的雷子，过年才得一块窝头，吃了一天都舍不得嚼烂。”
赵元庆却仔细听着百姓的说笑，眉头渐紧。
他趁隙问道：“诸位每日吃的，都是这般寒酸吗？
可见官府真好，米粮都给了嘴上，还剩多少下肚的？”
帮闲的汉子讥笑：“大叔不懂，燕京官府啥都讲数，讲到咱家米袋里，凭谁会多落下几颗？
爷爷们盼的，不是米，是活路。”
许诺点头，“其实燕京也不光穷，穷里有官，穷里有势，穷里还有张六斤这种——浪子地头蛇。”
沈璃听得入神，嘴角微翘。
忽然人群中爆起一阵喧闹，街口跑来个瘦小衙役，手里举着一纸告示，大声宣布：“奉天府下令，近期科举舞弊，须查明各路进士、乡试学子底细，现召集坊间百姓协查！”
一石激起千层浪，百姓议论纷纷。
张六斤大眼一瞪，轻声飘到赵元庆耳边：“大叔，这几天进京的都得查，您也是？
要不要我罩着？”
赵元庆状作警惕：“巧了，我也是个进京赶考的，就怕被查出来，银子都不够垫。”
许诺一听，慌忙掏出自己的进士录，只剩一纸残角，写着寒门许诺之名。
沈璃则低头，看着自己的化名，思绪翻滚。
科举风波似乎将众人绑在一条线上。
赵元庆随手接过告示，假装扫一眼，随口念道：“科举舞弊，查查不就清白了？
燕京的窝头都干到这份上，还能养出钻营的歪才？”
人群哄笑，张六斤顺势拍桌：“有告示就是闹热。
权贵和穷鬼都要查，那这京师就是一口大窝头，谁咬得深，谁撑得久！”
赵元庆忽然起身，笑着自嘲，“看来朕就是那颗咬不动窝头的瘪牙——哪怕是皇帝，也要亲自体验一遭。”
许诺望着赵元庆的背影，一时竟觉得这位大叔有几分熟稔，像是旧戏里的唱腔，混得身世，却唱得入心。
沈璃掩唇轻笑。
她步入人群，回望了一眼赵元庆，心想：权贵微行，不如民间一笑。
风起燕京，不过一场窝头争响的热闹。
青石巷里，人声沸腾。
窝头与告示并举，饥苦与机遇齐飞。
天子微行，却在市井的欢笑中，卸去了旧时尊严。
满城风雨，只留那窝头的硬实和温热，在这一刻，赋予了燕京每个人最普通的明天。
赵元庆走出巷口，回头瞥见人群涌动。
那一刻，他心头忽然轻快。
权力浮生，或许原是这种味道：淡淡的，硬硬的，咬上一口，满嘴风云。
他快步走远，只留下身后一城的热闹和一纸舞弊告示，而燕京的晨光，终于洒进了百姓的窝头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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