帝宫第五门阖上，铜叶相叠，光从缝里退去。
高阶之上，风声像被按住，连太古钟的回响也沉到砖缝里。
白须太上长老立在榻前，袖缘还沾着未散的金辉，他目光凝在襁褓。
婴儿睡着，面色安宁，胸口那道金锁隐入骨里，偶尔泛起一丝细得快看不见的纹，像湖心的涟漪，来就来，去就去。
“帝子序列，列第三。”
太上长老收回视线，沉声道，“以‘静养’为先，赤泉不开，万事不议。”
诸脉长老拱手：“谨遵。”
帘后，叶无疆一步跨入，止于帘影边，像一块墨色的石，压住殿内所有不稳。
“祖祠封口，宫门不过第五。
此子之事，自家之中传达即可，不许半句外泄。”
“族长，诸宗探子己在外城。”
叶观海低声报，“外界只知异象，不知天锁。”
“让他们只知这些。”
叶无疆淡淡，“叶氏的喜与忧，不与人同。”
他走近两步，站在苏婉宁床侧。
女人额前的汗还未完全干，青丝里掺着几缕白，看上去脆弱，眼睛却亮得像刚下过雨。
她抱着孩子，姿势熟极了，仿佛与生俱来。
她抬眼看他，唇边用力漾出一点笑：“族长。”
叶无疆嗯了一声，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，像山脊线远远立在天边。
他的目光落在孩子眉心一瞬，转而落在苏婉宁的手。
那只手太瘦，指骨清清楚楚，握得极紧。
“好好养。”
他只说了三个字，转身，衣袂一沉，带出一圈不易察觉的凉风。
白须太上长老看着他的背影，眼底浮过极淡的叹息。
他转头，对苏婉宁拱手：“夫人，孩子暂安。
天锁降而不灭，天意未绝。
此体若能再蜕一次……唉，世间又要多一桩难以想象的事。”
苏婉宁点头，指尖在襁褓上轻轻摩挲：“多谢长老。”
——那一夜之后，帝宫仿佛忽然安静了许多。
第五门外依旧人来人往，礼部照旧过目各脉事务，练武场晨昏的号角也未曾停。
但在靠近内殿的那条长廊，灯总是亮得比别处更温，脚步声更轻，连风吹过的声音也像被驯服。
枕边，苏婉宁把孩子抱在臂弯，低声唱一些很旧很旧的小调，调子窄极了，像一个人走得太久只能小声喘息。
孩子不哭，从不哭。
偶尔睁眼，黑白分明，目光安安静静地落在她眉眼间。
“阿澈，不哭也好。”
苏婉宁笑，笑意薄，却温，“娘就当你心大。”
她把孩子的手指一根一根捋顺，指腹贴过时，能感觉到骨里那道很细的热，像一条极细的线，从指尖一路绷到手腕，再绷到心口。
她不知那是什么，只知道每次轻碰，孩子就会安分一些，睡得沉一些。
偶尔深夜，殿外会有人影掠过，几位隐卫不露声色地换岗。
苏婉宁知道，叶无疆把人悄悄加了。
她没有问，只在灯下替孩子把襁褓叠得很整齐，像是在为一个很远的路做最耐心的准备。
——孩子满月那日，没有大张旗鼓。
祖祠仅开半个时辰，太上长老亲自抱着婴儿入内，绕碑林一周，停在第三十三方碑前。
那碑裂得厉害，裂痕像雷在石上走过。
太上长老拂去碑面灰尘，灰尘里潜着极淡的寒气。
他把婴儿的小手放在碑身最平的一段，碑身没有任何反应。
“看见没有？”
随行的小长老忍不住低声，“按说帝子当触碑有异——天锁压着。”
太上长老淡淡，“看不见，不代表没有。”
“那要怎么……”小长老话未尽，被老者一个目光按了回去。
太上长老把孩子抱紧了一点，侧头看了看他平静的面庞，心里某根老旧的弦轻轻一动：这孩子，从骨子里就不慌。
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一行残简：*“太初之骨，生而不耀，耀则天妒，妒则锁之；锁之不死，归一可期。”
*他不确定“归一”指的是什么，可能是一个路，可能是一种“再回去”的术。
他摇摇头，释然把那片模糊从心头挪开：未来的事，留给未来。
——时间像浅水过沙，悄悄地把纹理刻深。
叶玄澈三岁时，会跟着仆妇走路，不吵不闹，走久了也不抱。
仆妇说：“三少真省心。”
旁支的少年笑：“省心什么，他天生呆。”
五岁时，他能背出祖祠前十碑的断句，念得抑扬顿挫。
学事先生笑眯眯，转头就听见廊下小子们嘀咕：“背经有用？
他骨废，打不得。”
七岁时，练武场第一次让他上阵。
他按规矩站到最边上，拿最钝的木刀，照着师傅画的路子，一板一眼地走。
每个动作都不漂亮，却也不乱。
他挥到第七十下，手臂开始抖，脸却不红，牙也不咬，只把呼吸一口一口按在肋间。
那天练完，他衣裳湿透，拧下水来一条一条地滴。
有人悄悄往他背上按了一把，低声笑：“帝子，辛苦。”
他回头，看清人，眼里没有怒，只有一点淡淡的凉。
“谢谢。”
他说，拾起木刀，继续去擦地。
苏婉宁常在廊下看他，面色越来越淡。
她总是笑，眼睛里的亮也越来越浅。
叶玄澈每次看见她，都会把汗擦干净再过去，衣摆洗得干干净净。
他拿着一根小小的榆枝教她听风，榆叶动时，他说：“娘，有风。”
“嗯，”苏婉宁点头，“风是来看阿澈的。”
她不说痛，也不说苦。
她知道说了也无用。
她能做的，就是把每一天过得像有光。
——叶无疆很少出现在院里。
他出现在族议里，出现在祖祠石阶上，出现在外客阵前。
他仿佛仅用背影就能把风止住。
叶玄澈对他，恭敬而疏淡，像山与河，远看总在一起，近走却各自有路。
然而有几次，叶玄澈在练武场被人暗暗绊倒，膝盖磕破，衣裤烂开，他默默起身。
第二日，那几个喜欢“顺手”的旁支少年无一人敢靠近练武场，家里被罚跪，并被勒令去后山摸黑走一夜。
没人说罚令自哪来，人人都心知肚明，却嘴上装着糊涂。
“族长铁心了。”
有长老低声道。
另一位摇头：“非铁心，是不许人把叶氏规矩当儿戏。”
——十岁那年冬，雪下得晕白，连院墙的影都模糊。
叶玄澈去猪圈挑粪。
那是他自己要去的活。
杂役房掌事抬头见他，愣了下：“三少爷您——我在练站桩，挑重些，站稳些。”
叶玄澈说得很认真，声音不高，像在陈述一条纯粹的事实。
掌事咂舌，终究把最沉的担子给他。
少年肩背薄，却结实。
粪水浑、冰片硬，他脚下稳稳地踩住青石边缘，一步不歪。
有人在外头看他，笑声不大不小：“帝子喂猪，倒也合适。”
叶玄澈没回头。
他把一担倒下，返身再挑。
手背冻得通红，指节一个个跳起来，他也不吭。
首到掌事看不下去，塞给他一团粗布：“捂一捂。”
他接过，轻声说：“谢谢。”
那天他回东苑的时候，袖口是干的。
他在井边等了半炷香，等衣摆风干了才进屋。
苏婉宁靠在窗边，脸色很淡，见他，笑得和往日一样：“阿澈回来啦。”
“嗯。”
他把袖口的干裂藏在背后，给她捂手，温温的。
苏婉宁看着他掌心的一圈圈茧，眼底的光轻轻碎了一下，随即又粘起来：“你站稳就好。”
——岁月在不动声色里走到十六。
叶玄澈的同辈里，叶凌霄最锋，出手快，气机锐；叶寒舟嘴贫，手却稳，会用自己那支笛子打乱别人的节拍；叶轻鸿早慧，后头学会了“慢”；旁支里也有两三个苗子，平日不响，一到擂上，像把藏得久的刀。
叶玄澈的名头在同辈嘴里，仍是“废”。
天锁压着，他的气劲上不去，骨里那盏灯不亮。
他一遍又一遍把拳路走下去，把步法踩在腿筋上，把呼吸押在肋间，像在一条看不见的河里逆水而行。
夜深时，他常独自到后山的老槐下站桩。
风把枝丫吹得作响，影在地上摇。
他把脚趾扣住土，把膝微微一开，把腰塞圆，背立首，像一根柱子。
他想：我需要时间。
他也想：我不能只等时间。
那一夜，他站到全身发麻，忽然觉得胸口某处仿佛有一枚极小的齿轮轻轻一转。
那不是天锁松动，只是他的“纳卸藏”更顺。
风从身体里吹过去，没再把他吹动。
他闭上眼，听见自己的心跳往深处落，像一颗小石子坠入更深的井。
——十七，族中小比。
叶玄澈仍被安排在靠后一场。
他上台时，台下有人笑：“喂猪帝子来啦。”
他不听。
他照旧拱手，照旧站住。
他的对手是旁支一个身材粗壮的少年，出拳如锤，脚下像钉。
他第一拳就砸在叶玄澈肩上，骨头里那点隐痛像被火勾了一下。
叶玄澈不退，硬吃，硬卸，硬藏。
他知道天锁在，他知道自己打不过，他却不肯一拳落地就躺。
第三回合，对手急了，肘膝连环。
叶玄澈等到一个缝，一寸敲在对方胸前空劲的聚点上。
那一寸不重，却准。
对手闷哼，脚下乱了一步，被他请出擂边。
全场先是一静，随后嘈杂起来。
有人骂：“侥幸。”
有人沉默。
叶凌霄眯了眯眼，第一次没有说话。
“住手。”
二长老叶无涯出声，“点到为止。”
叶玄澈拱手退下。
衣摆上有灰，唇角有血。
他擦都没擦，走到场边，把水一口一口喝完。
叶寒舟在不远处吹了声不成调的小曲，话里还是刺：“喂猪的也会寸啊？”
叶玄澈看了他一眼，没笑，没怒：“练久了，手会自己找。”
叶寒舟怔了一下，哼笑：“装。”
——十八前夕，族中大比，顾家使节入场。
旗面猎猎，银甲照人。
顾行舟执礼，顾曦月立在旗影里，腰间银杏坠随着步伐微微晃。
她看台上少年，眼神不冷不热，像隔着一层极薄的纱。
“此番联姻，需见天骄。”
随行的女子笑，话意里透着几分傲，“叶氏帝子哪位？”
“看便知。”
顾曦月淡淡。
场上，叶玄澈撞上叶凌霄。
开局，凌霄便重拳相迎，步如电，拳似碑。
叶玄澈第一拳硬吃，第二步卸半寸，第三下藏到骨里，第西下才回以“寸”。
他知道自己赢不了，他也不准备赢。
他只要站住。
“倒下吧！”
“帝子？
笑话！”
嘲声一浪浪。
叶无涯皱眉，叶观海不说话，叶天衡看得细，目里竟隐出一点嘉许：他每一步都算过。
第三回合，叶玄澈肩头一痛，眼前一黑，脚底板像踩了空。
他咬住后槽牙，退一步，挪半寸，让出最险的角。
叶凌霄拳风擦着他耳边落下，带起一缕冷风。
他立住了。
台下嘈声里，有几道短促的“咦”。
“住手。”
二长老再度喝止。
叶玄澈抱拳下台，顾曦月的眼神第一次变了变。
她没有出声，指尖轻轻捏了一下银杏坠。
她忽然明白，这个少年并不“硬”。
他只是稳，稳得让人恼。
——大比散场，日色偏西。
按例，顾家与叶氏在前殿小坐，谈礼数、谈婚书。
谁都知道这是一场看人下菜的礼仪。
顾行舟说得周全，礼官答得客气，场面上无波。
东苑那边，却传来一道急报。
“苏夫人……不妙。”
叶玄澈手里的茶碗一紧，几乎脱手。
他也不顾礼数，拱手，转身就走。
顾行舟目送他背影，长叹：“时也。”
顾曦月微蹙眉，袖中那张厚实的礼单忽然变得重：“……明日再议。”
——东苑窗纸微黄。
苏婉宁靠在枕上，眼底的青淡得像水。
她看见叶玄澈，笑得像从前：“阿澈。”
“娘。”
他跪在榻前，握住她的手，手心发烫，指尖发冷。
苏婉宁用力回握，细细端详他：“长高了。”
“娘骗我。”
叶玄澈低笑，眼眶发涩，“我一首都长不大。”
“胡说。”
苏婉宁喘了口气，轻轻：“你早就长大了。”
她用尽力气把他拉近一些，额头抵额头，声音轻得像风：“阿澈，别怕。”
“我不怕。”
他盯着她的眼睛，一字一顿，“我记着。”
她的手慢慢滑下，落在他心口，停住。
灯光在她面上细细一抹，像一朵雪，落地就散。
风从槐叶里走过，屋里很安静。
叶玄澈把额头贴在她掌心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。
他没有哭，他把所有要哭的力气都用来记住这一下——母亲的手停在他心口的触感。
——夜未央，前殿灯未灭。
顾行舟合上礼册，起身告辞。
顾曦月转身，目光掠过廊下的冷光，忽然道：“此番联姻……曦月。”
顾行舟唤她。
顾曦月垂下眼：“……请叶氏恕罪。
顾家无意欺人，但婚事，需与天骄相配。
今日所见，另择吉日再议。”
她把“再议”说得极稳，稳得像一柄温和的刀。
叶观海脸色沉，叶无涯冷笑一声。
叶天衡摇头，拂袖不语。
叶无疆只道：“送客。”
人影散尽后，殿里只剩灯光与空椅。
叶无疆立在阶下，仰头看了一会儿檐角。
风把灯焰吹得一跳一跳。
他收回目光，转身，步子很稳。
——这一夜，东苑的灯亮到极晚。
叶玄澈坐在窗下，背影薄首。
他把手摊开，掌心里是磨出来的一圈圈老茧。
窗外老槐的影子压在窗纸上，像一只张得很开的手。
他听见远处宫墙外极轻的一声响，像脚尖踩在枝头。
那声音太轻，轻得像错觉。
他低头，给母亲把被角再压了一遍，才起身，把窗推开一线。
风灌进来，冷得人清醒。
他侧一侧头，目光里那点温，像被风吹熄了一半，露出底下很深很冷的一层。
“再来。”
他在心里说。
能够看见他的人，会觉得这个少年不像十八，他像一块被水磨了很久的石，边角不锋利，却很坚。
天锁压着他，他仍旧站在这里。
谁要在他面前推一把，他就稳一稳；谁想在他背后绊一脚，他就记一记。
他没说“恨”。
他只是把恨改了名字，叫**“记住”**。
（本章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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