佛堂里常年燃着檀香。
魏雪鸢跪在蒲团上,手里捻着一串佛珠,嘴里念念有词。
可具体念了些什么,连魏雪鸢自个儿都快不晓得了。
这几十年的光阴,好像就是从这佛堂的檀香味儿里,一寸一寸捱过来的。
魏雪鸢的腰背己经佝偻,脸上也爬满了岁月刻下的痕迹。
每一条痕迹都在诉说着无尽的往事。
周围静得很。
只听得见魏雪鸢那有些含糊的诵经声。
也不知跪了多久,魏雪鸢的膝盖开始泛起酸麻。
魏雪鸢微微睁开眼,看着面前那尊观音像上。
观音慈眉善目,手里拿着一根杨柳枝,仿佛能普度众生。
可偏偏度不了魏雪鸢心里的那点执念。
魏雪鸢自嘲地笑了笑,又缓缓闭上了眼睛。
想让自己的心静下来,可脑子里却越来越乱。
也不知怎么的,那熟悉的檀香味儿里,忽然钻进了一丝云萝花香。
这香气来得突然,一下子就勾起了魏雪鸢深埋在心底的记忆。
那年魏雪鸢刚出嫁,嫁给了当时还是年轻将士的林骁。
林骁晓得魏雪鸢喜欢云萝花,便在院子里种满了这种花。
每到花开的季节,整个院子都是那股子清甜的香气。
那时候的日子,也像这花香一样,是甜的。
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士。
穿着一身铠甲,在出征前,从开得最盛的那株云萝花上,摘下一朵,插在魏雪鸢的发髻上。
笑着说:“等我回来,我再给你种满一个山头的云萝花。”
那场景太真切了。
真切得让魏雪鸢伸出手,想要去触碰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可触到的,只有冰冷的空气。
魏雪鸢心头一颤,那股子熟悉的疼痛又涌了上来。
“老夫人,该用膳了。”
佛堂外传来丫鬟小翠的声音,一下子把魏雪鸢从幻觉里拉了回来。
魏雪鸢浑身一哆嗦。
眼前还是那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。
没有云萝花,也没有年轻的林骁。
原来,都只是魏雪鸢的念想罢了。
魏雪鸢长长地叹了口气,在小翠的搀扶下,慢慢地从蒲团上站了起来。
身子骨老了,稍微一动弹,就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。
魏雪鸢由着小翠搀着,一步一步,走得极慢。
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了那流逝的岁月上,沉重得让魏雪鸢有些喘不过气来。
走出佛堂,外面的天光有些晃眼。
魏雪鸢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。
等适应了光亮,才看清等在庭院里的孙儿林琛。
林琛见魏雪鸢出来,赶忙上前,从小翠手里接过搀扶的活儿。
轻声说:“祖母,今儿个日头好,您怎么不多歇会儿?”
林琛是魏雪鸢唯一的孙儿,也是这个家里,唯一还会真心关心魏雪鸢的人。
看着林琛,魏雪鸢心里头总算有了些暖意。
魏雪鸢拍了拍林琛的手,摇了摇头,没说话。
这几十年来,魏雪鸢的话越来越少。
很多事情,魏雪鸢都懒得说了。
饭是摆在用餐的房间里的。
魏雪鸢的养子林建军和他的婆娘张岚己经坐在桌边了。
看见魏雪鸢进来,林建军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喊了声 “娘”,便低下头,不再言语。
而张岚,则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。
脸上那股子厌恶劲儿,是个人都看得出来。
这个家,早就散了。
魏雪鸢心里清楚。
当年林骁出征未归,尸骨无存。
魏雪鸢一个妇道人家,无儿无女,为了在这林家立足,便从族里过继了林建军做养子。
可这孩子,打小就跟魏雪鸢不亲。
长大后,更是听信了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语,觉得魏雪鸢这个养母,就是个不祥之人,克死了丈夫,连带着整个林家都跟着倒霉。
饭桌上,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林琛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,便笑着对林建军说:“爹,我听王伯说,城东那家新开的茶楼不错,改明儿个,咱们陪祖母去听听戏?”
张岚一听这话,立马放下筷子,阴阳怪气地说:“听戏?
老夫人都这把年纪了,还去那种人多嘴杂的地方,万一再招惹点什么闲话,可就不好了。”
林琛气得脸都红了。
魏雪鸢却在这个时候开了口。
没理会张岚的挑衅,只是淡淡地对林琛说:“我想去看看那座贞节牌坊。”
这话一出,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那座贞节牌坊,是当年林骁战死沙场后,圣上为了表彰魏雪鸢的贞洁,特意下旨修建的。
对魏雪鸢来说,那座牌坊,既是荣耀,也是束缚了魏雪鸢一生的枷锁。
这些年来,魏雪鸢几乎从不去那个地方。
马车在牌坊前停下。
魏雪鸢在林琛的搀扶下,慢慢地走了下来。
抬起头,看着那座高大的石制荣誉建筑。
上面刻着圣旨二字,还有一些表彰魏雪鸢的话。
如今看来,只觉得讽刺。
魏雪鸢站在这牌坊下,一生的经历,就像是走马灯似的,在脑海里一幕幕闪过。
想起了刚出嫁时的甜蜜。
想起了林骁出征时的意气风发。
也想起了林骁战死沙场的噩耗传来时,魏雪鸢是如何地痛不欲生。
后来,为了能在林家活下去,过继了族子林建军。
魏雪鸢以为,只要把孩子养大,下半辈子就能有个依靠。
可没想到,这孩子不仅不亲魏雪鸢,还跟外人一样,听信那些流言蜚语。
说魏雪鸢克夫,害死了林骁。
这些话,狠狠地扎在魏雪鸢的心上。
魏雪鸢也曾想过去解释,可谁会信呢?
在世人眼里,魏雪鸢就是一个靠着丈夫的死,换来一座贞节牌坊的恶毒妇人。
这座牌坊,是魏雪鸢的荣耀,也是魏雪鸢的耻辱柱。
其实,林骁的死,并非意外。
那是一场蓄意的谋杀。
当年,林骁在朝中得罪了权贵,才会在战场上被人暗算。
而那个主谋,不是别人,正是林家的一个远房亲戚。
那个人,一首嫉妒林骁的战功,便设计了这么一出,让林骁有去无回。
这些事,是后来魏雪鸢才慢慢查到的。
可等查到真相的时候,那个人,己经病死了。
魏雪鸢也曾想过去报仇,可仇人己死,又能如何?
去过林家的祠堂,看着那人的牌位,心里头就涌起一股子无力的恨意。
恨自个儿没用,没能早点发现真相,没能替丈夫报仇。
这些年来,这种悔恨的情绪,一首折磨着魏雪鸢。
她常常会做梦。
梦里头,全是跟林骁在一起的美好过往。
一起在院子里种云萝花,一起在月下对弈,一起憧憬着未来的生活。
可梦醒了,就只剩下魏雪鸢一个人。
守着这空荡荡的院子。
守着那座冰冷的贞节牌坊。
对那座牌坊的感情,也从一开始的敬畏,慢慢变成了憎恨。
有一次,实在受不了了,便趁着夜深人静,偷偷跑到牌坊下,拿着一块石头,拼命地砸着那座牌坊。
可那牌坊太坚固了,砸了半天,也只是在上面留下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划痕。
颓然地坐在地上,放声大哭。
她恨这座牌坊。
是它,让魏雪鸢背负了一辈子的骂名。
也是它,让魏雪鸢成了这世上最孤独的人。
可又能怎么办呢?
仇人己经死了,如今也只是祠堂里的一块祭祀用的木质物品。
就算是想报仇,也找不到人了。
这种无力感,让魏雪鸢觉得窒息。
就在那天晚上,她回去后就病倒了。
在病中,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。
梦里头,林骁浑身是血地站在魏雪鸢面前,问魏雪鸢,为什么不替他报仇。
就在被这些梦魇折磨得快要崩溃的时候,一个消息传来了。
那座贞节牌坊,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,倒塌了。
听说是被雷给劈的。
这个消息,对别人来说,或许是个不祥之兆。
可对魏雪鸢来说,却像是一道赦令。
那座束缚了一辈子的枷锁,终于断了。
心里的那口气,也一下子就顺了。
从那以后,就不再做那个噩梦了。
牌坊倒塌之后,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。
魏雪鸢晓得,时日不多了。
在病得最重的时候,总能看到林骁的幻影。
还是当年那个年轻的模样,穿着一身铠甲,站在床边,温柔地看着魏雪鸢。
对魏雪鸢说:“雪鸢,我来接你了。”
在离世前的那一刻,魏雪鸢握着林琛的手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说出了这辈子最大的愿望:“如果…… 如果能重来一次,我一定…… 一定不会再让你爷爷…… 走上那条…… 不归路……”魏雪鸢想,如果能重来一次,一定要改变这一切。
不要什么贞节牌坊,只要她的林骁,能好好地活在身边。
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,魏雪鸢仿佛看到了那倒塌的贞节牌坊,和被牌坊砸坏的祠堂。
心里头,没有了恨,只剩下无尽的悔恨。
如果能重来一次,一定…… 一定……视线渐渐模糊。
最后,只剩下那个穿着铠甲,在云萝花下对魏雪鸢微笑的年轻林骁的模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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