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三十七年，秋，豫东陈家村的老槐树开始落叶子了。
泰安蹲在槐树根旁的青石板上，指尖捏着张裁得方整的黄符纸，笔尖沾的朱砂浓得发暗。
他垂着眼，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，耳尖却竖着，听着村口土路上传来的马蹄声——是县里保安队的人，这半个月来，第三次从村头过了。
“泰安小师傅，您可快着点吧！”
树后头的土坯房里，王大娘的声音带着哭腔钻出来，“俺家老头子刚才又咳血了，脸白得跟纸似的，嘴里还喊着‘水鬼拉脚’……”泰安应了声“晓得了”，笔尖在符纸上顿了顿，落下道弯弯曲曲的符纹。
这符叫“驱邪安魂符”，是他师父临终前教的最后一道基础符，画的时候得屏着气，心里不能有半分杂念。
可眼下他心里乱，马蹄声越近，他手底的符纹就越飘——师父走的时候说，玄门弟子要避乱世，尤其这年月，枪子比符咒管用，露了本事，轻则被当成“妖人”抓起来，重则……师父没说完的话，泰安此刻全懂了。
他今年刚满十七，师父是陈家村老槐观的最后一任道长，去年冬天没熬过去，咽气前把观里的铜铃、桃木剑和一叠符纸都塞给了他，只说“守着观，别惹事，能活一天是一天”。
可村里人本就知道老槐观有道士，这半年来，不是张三家孩子吓着了，就是李西家牲口病了，都来寻他。
泰安心软，总不能看着乡亲们遭难，一来二去，“槐下小道士”的名声，在十里八乡悄悄传了开。
笔尖终于收了尾，泰安吹了吹符纸上的朱砂，将符折成三角。
刚要起身，就听见马蹄声停在了槐树下，接着是个粗哑的嗓门：“喂，那小子，蹲这儿干啥呢？”
泰安心里一紧，缓缓转过身。
槐树下站着两个穿灰布军装的人，腰间别着枪，马背上还驮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，看模样就是保安队的。
领头的那人眯着眼打量他，目光扫过他手里的黄符，眉头皱了起来：“你是老槐观的道士？”
“不是。”
泰安把符纸往袖筒里藏了藏，低头道，“俺是看观的，师父去年走了，观里早没人做法事了。”
“看观的？”
那人往前走了两步，脚踢到了槐树根旁的一个铜铃——那是师父留下的镇观铃，平时泰安都放在石桌上。
铜铃“叮铃”响了一声，声音清越，竟压过了远处的马蹄声。
那人眼睛一亮，伸手就去抓铜铃：“这玩意儿看着是个老物件，正好县里李司令喜欢收这些，给我装起来！”
“不能碰！”
泰安猛地抬头，声音都变了调。
这铜铃沾过师父的香火，还镇过观里的邪祟，寻常人乱碰，轻则招晦气，重则会被铃音里的气冲得头疼。
可他这话一出口，就知道坏了——这话里的急切，哪像个普通看观的？
领头的人果然停了手，斜着眼睨他：“怎么？
一个破铃还碰不得？
我看你小子不对劲，是不是藏了啥私货？”
他身后的人立刻端起了枪，枪口对着泰安的胸口。
土坯房里的王大娘吓得不敢出声，只敢从门缝里偷偷看。
泰安攥紧了袖筒里的符纸，指尖都在冒汗。
他能用法术制住这两个人，可一旦露了手，传出去，别说保安队，怕是连城里的兵都要来找他麻烦。
师父的话在耳边响：“乱世藏拙，保命为上。”
可眼看着那人的手又要伸向铜铃，泰安咬了咬牙，往前跨了一步，故意把声音放得粗了些：“老总，这铃是俺师父的念想，不值钱，要是碰坏了，俺没法跟师父交代。
您要是喜欢老物件，村东头张大爷家有个旧瓷碗，比这铃好看多了，俺带您去拿？”
他一边说，一边悄悄抬了抬右手，指尖对着那人的膝盖，用了招最浅的“滞气术”——这术不用画符，只用指尖聚点气，能让人腿麻片刻，算是玄门里最不起眼的小法术。
果然，那人刚要抬脚，膝盖突然一麻，踉跄了一下。
他皱着眉骂了句“晦气”，揉了揉膝盖，再看泰安时，眼神里多了些不耐烦：“算逑，一个破铃，谁稀罕。
走，去前头村里再搜搜！”
两人翻身上马，马蹄声渐渐远了。
泰安站在槐树下，后背的汗把单衣都浸湿了。
王大娘从屋里跑出来，拉着他的手一个劲道谢：“多亏了小师傅，不然那俩老总要是搜进来，指不定要抢啥呢！”
泰安勉强笑了笑，从袖筒里摸出那张驱邪安魂符，递给王大娘：“把符烧了，灰掺在温水里给大爷喝，今晚就会好点。
记住，别跟外人说我给你家画符的事。”
王大娘连连点头，接过符纸往屋里走。
泰安抬头看了看老槐树，叶子还在落，一片叶子正好落在他摊开的手心里。
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：“这世道，玄门的法术，护不住别人，先护着自己吧。”
可他看着村里袅袅升起的炊烟，看着土路上扛着锄头往家走的乡亲，心里却明白——这陈家村，这老槐树，他护不住也得护。
夜色慢慢沉了下来，老槐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。
泰安提着一盏油灯走进观里，殿里的老君像蒙着层灰，供桌上的香早就断了。
他把油灯放在供桌上，从怀里摸出师父留下的那本《玄门基础符箓》，翻开第一页，上面是师父的字迹：“玄门弟子，以善为念，以仁为心，虽处乱世，不可忘本。”
油灯的光晃了晃，照在泰安年轻的脸上。
他指尖划过书页上的符纹，心里有个念头越来越清晰——哪怕他是最后一个道士，哪怕这世道再难，他也得把师父的念想，把玄门的仁心，守下去。
窗外的老槐树，在夜色里轻轻摇晃着枝叶，像是在应和他的心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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