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雾是在林深的车轮碾过雾隐镇界碑时，开始变得浓重的。
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，看着前方被乳白雾气吞噬的道路，仪表盘上的时间跳成下午三点十七分，但窗外的光线却像是黄昏，昏沉得让人心里发闷。
导航在十分钟前就失去了信号，只剩下一片刺啦的电流声，最后彻底沉寂。
林深并不意外，雾隐镇就是这样，像是被世界遗忘在雾霭里的孤岛，连信号都吝啬光顾。
他己经有十五年没回过这里了。
最后一次离开时，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，背着半旧的帆布包，在码头搭上离开的船，身后是母亲模糊的哭声和父亲沉默的背影，以及那片似乎永远不会散去的海雾。
这些年，他在城市里扎了根，写了几本还算畅销的悬疑小说，笔名叫“深雾”，很多人说他的文字里总带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，像雾一样缠人。
只有林深自己知道，那不是文字技巧，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，从二十年前那个大雾弥漫的清晨开始，就再也没散去。
“吱呀——”老旧的刹车片发出刺耳的声响，林深踩下刹车，车子停在了一栋爬满爬山虎的两层小楼前。
这是林家的老房子，青砖黛瓦，带着南方沿海特有的潮湿气息。
院墙有些斑驳，铁门上的漆剥落了大半，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锈迹，门环上挂着一把黄铜锁，锁身蒙着层薄灰，却还能看出当年精致的花纹。
林深下车，海风吹过，带着咸腥的气息，混杂着雾里的湿冷，扑在脸上。
他从背包侧袋里摸出钥匙，是临走前母亲塞给他的，说“家总要是你的根”。
钥匙插进锁孔，转动时发出“咔哒”一声轻响，像是打破了多年的沉寂。
推开铁门，门轴发出“咿呀”的呻吟，惊起几只停在院墙上的麻雀，扑棱着翅膀钻进浓雾里，瞬间没了踪影。
院子里杂草丛生，石板路上长满了青苔，角落里的那棵老榕树倒是枝繁叶茂，巨大的树冠在雾中若隐若现，像一个沉默的巨人，俯视着这座荒废的院落。
林深走到屋门前，同样是一把黄铜锁，打开时，灰尘从门缝里簌簌落下。
他推开门，一股混杂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，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。
屋里光线昏暗，所有的家具都蒙着白布，白布上落满了灰，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，像一个个蛰伏的影子。
他走到窗边，拉开厚重的窗帘，浓雾立刻涌了进来，带着湿气，让窗台上的灰尘都变得湿润。
窗外，能看到不远处的海岸线，海浪拍打着礁石，声音沉闷，像是被雾捂住了嘴。
“哥，你看，那只海鸥好笨哦，总在雾里打转。”
一个清脆的童声突然在脑海里响起，林深猛地一震，回头望去，屋里空荡荡的，只有那些蒙着白布的家具，沉默地立在那里。
是幻觉。
他想。
是太久没回来，触景生情了。
那个声音，属于他的妹妹，林晚星。
二十年前，也是这样一个大雾天，六岁的林晚星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，手里拿着一个贝壳做的哨子，站在这扇窗前，指着雾里的海鸥，对他说：“哥，等雾散了，我们去捡贝壳好不好？”
他记得自己当时在写作业，不耐烦地挥挥手：“别烦我，要去自己去。”
那是他对妹妹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那天下午，雾越来越浓，浓到对面的房子都看不清轮廓。
母亲发现晚星不见了，整个镇子的人都出动去找，喊着她的名字，声音在雾里扩散开，却听不到一点回应。
他们在海边找了很久，只找到那个贝壳哨子，孤零零地躺在沙滩上，被海浪冲得半埋在沙里。
从那以后，晚星就成了林家不能碰的痛。
父亲变得沉默寡言，整日对着大海喝酒，五年前在一场醉酒后掉进海里，再也没上来。
母亲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，跟着远嫁的姑姑去了外地，几年前也因病去世了。
林深深吸一口气，压下翻涌的情绪。
他这次回来，不是为了沉溺于过去，而是为了找出真相。
这些年，他写了无数个悬疑故事，却始终解不开自己身边的谜。
他不相信什么“雾引魂”的传说，他只相信，晚星的失踪，一定和某个人有关。
他开始收拾屋子，扯掉家具上的白布，灰尘弥漫开来，呛得他不住皱眉。
客厅的墙上，挂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，照片上，年幼的他站在中间，父亲穿着中山装，母亲抱着扎着羊角辫的晚星，一家人笑得很开心。
晚星的眼睛很亮，像藏着星星。
林深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妹妹的脸，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。
“晚星，哥回来了。”
他低声说，“这次，哥一定找到你。”
就在这时，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，踩在青苔石板上，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。
林深立刻警觉起来，走到门边，透过门缝向外看。
浓雾中，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慢慢靠近，手里拄着一根拐杖，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“笃、笃、笃”，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是镇上的老镇长，陈默。
林深记得他，二十年前，就是他组织人寻找晚星的。
这些年，他偶尔会从姑姑那里听到关于陈默的消息，说他年纪大了，身体不好，却一首没卸任镇长的职务，守着雾隐镇这方小天地。
陈默似乎没看到门后的林深，他走到院子中央，抬起头，望着笼罩着镇子的浓雾，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，声音太低，被风声和海浪声盖过，听不真切。
林深推开门，陈默吓了一跳，转过身，看到林深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，随即又恢复了平静。
“是……阿深啊。”
陈默的声音沙哑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。
“陈爷爷。”
林深喊了一声，“您怎么来了？”
“听说你回来了，过来看看。”
陈默拄着拐杖，慢慢走到林深面前，上下打量着他，“都长这么大了，成了大作家了，好，好啊。”
“您说笑了。”
林深客套了一句，“这雾……什么时候开始下的？”
提到雾，陈默的脸色暗了暗，叹了口气：“昨天后半夜开始的，越来越大，怕是……要出事啊。”
“出事？”
林深捕捉到他话里的不对劲，“陈爷爷，这话怎么说？”
陈默张了张嘴，似乎想说什么，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：“老规矩了，雾隐镇的雾，浓成这样，不是好兆头。
阿深，你不该这时候回来的。”
林深心里一紧：“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？
二十年前晚星失踪的时候，也是这样的雾，对吗？”
陈默的身体僵了一下，眼神躲闪着，不敢看林深的眼睛：“都过去了，阿深，别再提了。”
“怎么能过去？”
林深的声音有些激动，“那是我妹妹！
她才六岁！
陈爷爷，当年你们到底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？
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？”
陈默被他问得后退了一步，拐杖在地上顿了顿：“没有，什么都没有。
就是……就是被雾带走了，老祖宗传下来的，没办法的事。”
“我不信！”
林深斩钉截铁地说，“这世界上没有鬼，也没有什么雾能带走人！
一定是人做的！”
陈默看着他，眼神复杂，像是同情，又像是恐惧。
他张了张嘴，最后只是摆了摆手：“罢了，你刚回来，累了，先休息吧。
这雾……唉，小心点。”
说完，他转过身，拄着拐杖，慢慢走进浓雾里，佝偻的身影越来越淡，最后消失在雾中，只剩下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，渐渐远去。
林深站在原地，望着陈默消失的方向，眉头紧锁。
陈默的反应太奇怪了，他一定知道些什么，却在刻意隐瞒。
而那雾，似乎更浓了。
海风吹过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意，让林深的脊背微微发凉。
他隐隐觉得，这次回来，或许不仅仅是寻找真相那么简单，他可能，己经踏入了一个早己布好的迷局里。
屋里的全家福，在昏暗的光线下，照片上晚星的眼睛，似乎正静静地看着他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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