铅灰色的天像块浸了冰水的破棉絮，砸下来的不是雪，是掺着冰碴的雪粒子，打在人脸上又冷又疼。
本该飘着灶糖甜香的青竹村，此刻却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裹着，连呼啸的北风都似被染成了暗红色，卷着破碎的布片和残肢，在光秃秃的竹枝间呜咽。
村东头的柴房里，六岁的官应轩被母亲林氏死死按在柴草堆深处，捂住嘴的手心满是冷汗，带着点灶灰的涩味。
他不敢哭，只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，透过柴草缝隙往外看——三个穿着黑甲的人站在院子里，手里的钢刀还滴着血，刀身映出的雪光里，躺着的是隔壁王阿婆的尸体，她怀里还抱着没来得及喂完奶的孙儿，小小的身子己经凉透了。
“搜！
那婆子说，青竹村藏着个‘魔种’，身上有魔气，找到活的带回去，死的……也行。”
为首的黑甲人声音像淬了冰，脚边碾过一只断手，雪地上立刻绽开一朵黑红的花。
林氏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，她把官应轩往柴草堆更深处按了按，嘴唇贴在他耳边，声音轻得像羽毛，却带着撕心裂肺的颤抖：“阿轩，躲好，别出声……他们是冲你来的，是寻你体内的……魔气来的……别让他们发现，求你了……”官应轩听不懂“魔气”是什么，他只知道这些人要杀他，要杀娘，要杀村里所有人。
昨天还笑着给她塞灶糖的李大叔，今天就倒在门口，胸口一个血窟窿；昨天还教他编竹筐的张爷爷，现在头歪在门槛上，眼睛睁得大大的，再也不会笑了。
柴房的门“吱呀”一声被踹开，寒风裹着雪粒子灌进来，带着血腥气的冷意瞬间浸透了官应轩的棉衣。
一个黑甲人举着刀走进来，目光像毒蛇一样扫过柴草堆：“藏这儿了？
我闻见魔气了……”林氏猛地站起来，挡在柴草堆前，手里攥着一把烧火用的柴刀，声音发颤却带着决绝：“别碰他！
他只是个孩子！
魔气在我身上，你们抓我！”
“哦？”
黑甲人嗤笑一声，刀光一闪，“老东西，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。”
官应轩只听见“噗嗤”一声轻响，像是什么东西被割断了。
他看见母亲的身体顿了顿，胸口渗出鲜红的血，顺着衣襟往下流，滴在柴草上，瞬间被染成深色。
“娘！”
官应轩再也忍不住，挣脱林氏的手就想冲出去，却被林氏死死拽住。
林氏回过头，脸上没有血，只有惨白，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官应轩推回柴草堆，嘴唇翕动着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：“活下去……阿轩，活下去……找……找白衣仙人……玄峰……冉……冉青庄……他能护你……”最后一个字没说完，林氏的身体就倒了下去，柴刀“哐当”掉在地上，滚到官应轩脚边。
黑甲人走过来，用刀拨了拨林氏的尸体，冷哼一声：“碍事。”
然后弯腰，伸手就往柴草堆里抓——“啊——！”
官应轩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了一样，猛地尖叫起来。
胸口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破了，一股滚烫的、带着毁灭欲的力量顺着血管往西肢百骸冲，眼睛里瞬间布满了血丝，看出去的世界都变成了暗红色。
“这……这是魔气！
好纯的魔气！”
黑甲人脸上露出贪婪的神色，“抓住他！”
另外两个黑甲人立刻围上来，三把钢刀同时刺向柴草堆里的少年。
可就在刀尖快要碰到官应轩皮肤的瞬间，一股黑色的气浪猛地从他体内炸开！
柴房的木墙“轰隆”一声被震塌，雪粒子被气浪卷得漫天飞舞，三个黑甲人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抓住，瞬间被魔气裹住。
官应轩什么都看不见了，什么都听不见了，只有母亲倒在血泊里的样子在脑海里反复闪现。
他想喊，想哭，想杀了这些人——然后，他就真的动了。
没有章法，没有招式，只有纯粹的、带着毁灭欲的力量。
他伸出手，指尖萦绕着黑色的魔气，碰到黑甲人的盔甲，盔甲瞬间被腐蚀成粉末；他往前踏一步，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缝隙，积雪融化成黑水；他睁着赤红的眼睛，喉咙里发出不像人声的嘶吼，每一次嘶吼，都有一股魔气炸开，黑甲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，就被魔气撕成了碎片。
整个青竹村，死寂的雪地里，只剩下少年失控的魔气在肆虐。
断墙残垣间，黑色的气浪翻滚着，卷起地上的血迹和残肢，像是一场黑色的风暴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官应轩体内的力量渐渐耗尽。
那股滚烫的魔气像是退潮一样往胸口缩，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洞。
他双腿一软，从被震碎的柴房废墟上往下倒，眼前最后的画面，是漫天飞雪里，一道白色的身影，像仙人一样，从半空中缓缓落下。
那身影很轻，雪落在他的白衣上，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。
他看起来很年轻，眉眼清俊得像画里走出来的，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，还有……不易察觉的倦意。
他站在漫天血污和魔气里，却干净得像一捧初雪，连周身的空气都仿佛变得清透起来。
冉青庄停下脚步，目光落在从废墟上坠落的少年身上。
少年浑身是血，脸上还沾着母亲的血和灶灰，双眼紧闭，睫毛上挂着未化的雪粒子，小小的身体蜷缩着，像只受伤的幼兽。
可就在他周身，还残留着刚才那股惊人的魔气——纯烈、霸道，带着毁天灭地的气息，却又被一层极其古老的封印压制着，此刻封印松动，魔气逸散，却没完全吞噬少年的神智。
“有趣。”
冉青庄轻声自语，声音清冽如泉水，落在雪地里，连风雪都似温柔了几分。
他抬起手，指尖凝出一缕清光，轻轻一点，一面巴掌大的、刻着繁复纹路的铜镜从袖中飞出，悬在半空。
“回光镜，显前事。”
铜镜镜面亮起柔和的白光，里面渐渐浮现出刚才的画面——柴房里的对峙，母亲的牺牲，少年赤红着眼爆发魔气，徒手撕碎黑甲人……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，连少年嘶吼时的绝望，都透过镜面传递出来。
冉青庄的眉头微微蹙起，指尖轻轻拂过镜面，目光落在画面里少年胸口那若隐若现的金色封印上：“星辰印……上古时期的封印，怎么会在一个凡间少年身上？”
他往前走了两步，正好接住从半空坠落的官应轩。
少年很轻，身体冰凉，只有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暖意。
冉青庄的指尖触碰到少年的脉搏，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魔气在封印下蠢蠢欲动，像是被困住的猛兽，随时可能再次冲出。
杀，还是留？
冉青庄站在血雪交织的青竹村里，静静地思考着。
杀了这少年，能绝后患。
如此纯烈的魔气，若是将来封印彻底破碎，少年被魔气吞噬，定会成为一方巨祸。
以他的修为，抬手就能了结这少年的性命，干净利落，不留痕迹。
可……那面回光镜里，少年母亲临死前的眼神，太过决绝。
还有那道星辰印，太过特殊——他活了数百年，见过无数封印，却只有这道星辰印，带着一丝与他自身轮回之体隐隐契合的气息。
更重要的是，刚才少年爆发魔气时，眼底深处，除了毁灭欲，还有一丝未泯的清明。
他没有滥杀，除了那三个黑甲人，没有伤到任何一个村民的尸体——哪怕那些村民早己死去，他的魔气也绕着他们的尸体走了。
“罢了。”
冉青庄轻轻叹息一声，眉宇间的倦意似乎更浓了些，“既遇之，便是缘。”
他抱着官应轩，转身走到柴房的废墟旁，弯腰捡起那把掉在雪地里的柴刀。
柴刀上还沾着林氏的血，冉青庄指尖凝出一缕清光，轻轻扫过刀身，血迹瞬间消失，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刀痕。
他把柴刀收进袖中，然后重新抱起少年，目光落在少年的眉心。
“魔气爆发的记忆，留着也是祸端。”
冉青庄轻声自语，指尖凝出一点金色的光芒，缓缓点在官应轩的眉心，“抹去这段，留你本心。”
金色的光芒渗入少年的眉心，官应轩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，似乎在做什么噩梦，但很快又舒展开来，呼吸变得平稳。
冉青庄又抬手，指尖萦绕着更浓郁的清光，轻轻按在官应轩的胸口。
清光透过少年的棉衣，渗入体内，与那道松动的星辰印融为一体。
原本有些暗淡的封印，瞬间变得明亮起来，将逸散的魔气重新压制回胸口深处。
做完这一切，冉青庄抱着官应轩，转身看向村外。
大雪还在下，掩埋着青竹村的血腥和罪恶。
远处的山峦被白雪覆盖，像是沉睡的巨兽。
冉青庄的白衣在风雪中轻轻飘动，他抱着怀里的少年，身影渐渐升空，脚下的青竹村越来越小，最终消失在漫天风雪里。
半空中，冉青庄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少年。
少年的脸贴在他的衣襟上，呼吸温热，睫毛上的雪粒子己经化了，留下一点水渍。
他的眉头还微微皱着，似乎还在为母亲的死而难过。
冉青庄的眼神柔和了一瞬，轻声道：“从今往后，便唤你应轩吧。
官应轩……玄峰的路，不好走，你若想活下去，便要学会控制自己。”
风声呼啸，没人回应他的话。
只有怀里的少年，似乎感受到了什么，往他怀里缩了缩，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襟。
冉青庄低头看了一眼那只小小的手，指尖轻轻碰了碰，又很快收回。
他的身影越来越远，最终消失在铅灰色的天际，只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低语，消散在风雪中：“轮回路上，多了个伴么……或许，也不是坏事。”
青竹村的雪，还在下。
只是再也没有人知道，这个被屠尽的小村庄里，曾诞生过一个身负魔气的少年；也没有人知道，那位高高在上的玄峰峰主，为何会破例带走一个魔种少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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