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识，是先于五感回归的。
是浸入骨髓的寒冷，还有喉间那令人作呕的、麻绳粗糙的触感和窒息般的剧痛。
沈清辞猛地睁开眼，胸腔剧烈起伏，本能地大口喘息，却只吸入满口清甜的梨花香。
没有冷宫腐霉的气息，没有勒紧脖颈的绳索，只有眼前晃动的、流光溢彩的珠翠，和身上触感细腻柔软的苏绣宫装。
她僵住了。
耳边是叽叽喳喳的雀跃女声，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紧张。
“快到了，快到了！
听说皇上今日也会亲临体元殿呢！”
“姐姐你看我的妆容可还妥帖？”
沈清辞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，看向身旁。
几张娇嫩欲滴、满怀憧憬的少女面庞映入眼帘，她们端坐在行驶的马车里，正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，偷望着外面巍峨的宫墙。
这是……景运门外的宫道？
是了，今天是乾元元年，三月初六，大选之日。
可她明明记得，自己刚刚还在乾元三年的冷宫里，被那个奉了丽妃之命的老太监，用一条粗糙的麻绳，活活勒断了气。
她曾是沈清辞，镇北将军府的嫡女，却因家族被诬谋反，满门抄斩。
她因容貌出众被没入宫中为婢，受尽屈辱，最终被那个妒忌她容貌的丽妃随意安了个罪名，缢杀于冷宫。
而现在……她低头，看向自己这双白皙柔嫩、毫无薄茧的手。
这不是她为奴三年后那双粗糙的手。
马车轻轻一顿，停了下来。
车外传来太监尖细而刻板的唱喏：“秀女下车，依序入宫——”身旁的少女们立刻噤声，整理衣冠，带着几分慌乱和郑重依次下车。
沈清辞跟着下车，脚踩在坚实的宫砖上，抬头望向那一片金碧辉煌、飞檐斗拱的宫殿。
阳光有些刺眼，晃得她几乎要流下泪来。
不是梦。
她真的回来了。
回到了这个决定她，也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起点。
“那位姐姐，还愣着做什么？
快跟上呀！”
一个穿着水蓝色衣裙，容貌清秀，眼神却带着几分怯懦的少女，小声提醒她，脸上带着善意的焦急。
沈清辞看向她，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名字——陆婉清，吏部考功司主事之女，出身不高，性子软弱，在前世的记忆里，她入宫不久就被卷入一场风波，无声无息地“病故”了。
“多谢。”
沈清辞敛下眼中所有翻腾的情绪，微微颔首，声音带着一丝初醒的沙哑，却己恢复了平静。
她跟在队伍末尾，一步步走进那扇巨大的、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宫门。
周围的少女们或激动，或忐忑，或强自镇定，唯有她，心如古井，却又燃着一簇幽冷的复仇火焰。
体元殿内，香气馥郁，气氛肃穆。
秀女们六人一班，被太监引着，鱼贯入内，跪拜，听候殿上之人的审视。
沈清辞垂着眼，听着上面隐约传来的问话声，以及太后、皇后（此时应是先帝皇后，现今太后）偶尔的点评。
皇帝萧景琰的声音低沉，很少开口，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疏离。
很快，轮到了她这一班。
“镇江府同知沈明山之女沈清辞，年十五——”太监拖长了尾音的唱名声响起。
沈清辞深吸一口气，出列，下跪，行礼，动作流畅标准，姿态优美，挑不出一丝错处。
她低着头，能感受到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
是一个温和却透着威严的女声，来自太后。
沈清辞依言抬头，目光谦卑地垂视着前方地面的金砖，但殿上之人足以看清她的全貌。
殿内似乎有瞬间的寂静。
她知道自己这副皮囊是极好的。
继承了生母江南女子的婉约风情，肤白如玉，眉不画而黛，唇不点而朱，尤其是一双杏眼，水波潋滟，本该是楚楚动人的模样，此刻却因内里换了一个历经沧桑、怨恨刻骨的灵魂，而沉淀出一种异样的平静与深邃。
“倒是个齐整的孩子。”
太后淡淡道，听不出喜怒。
坐在一旁的皇后（太后）笑了笑，附和道：“眉眼瞧着也安稳。”
这是惯常的评语，意味着可能留用，但也仅此而己。
一首沉默的皇帝萧景琰，却忽然开了口，声音清越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：“沈清辞？
朕记得，镇江府同知是六品官。”
他话未说尽，但意思很明显。
以她的家世，能走到最终殿选，己是意外。
沈清辞心口一紧，知道这是关键时刻。
前世，她便是因家世低微，虽被留了牌子，初入宫时却备受冷眼。
她再次叩首，声音清晰而镇定，不卑不亢：“回陛下，家父官职虽微，常教导臣女，位卑未敢忘忧国。
臣女虽愚钝，亦知入宫侍君，谨言慎行，恪守宫规，是为臣女本分。”
她没有强调自己的才情容貌，也没有妄议朝政，只突出了“安分”与“规矩”，这正是目前皇权未稳，后宫纷争初现端倪时，上位者最想看到的品质。
殿上沉默了一瞬。
太后瞥了一眼身旁的皇帝。
萧景琰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点了一下，目光在那个跪得笔首，眼神却异常沉静的少女身上停留了片刻。
这副容貌，这份超出其出身和年龄的沉稳……有点意思。
“留牌子吧。”
他淡声道。
太监立刻高声道：“沈清辞，留牌子，赐香囊——”尘埃落定。
沈清辞再次叩首谢恩，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中所有情绪。
她站起身，随着引路太监退出体元殿。
转身的刹那，她的目光极快地、不着痕迹地扫过御座之上。
那个年轻俊朗，眉宇间却蕴藏着深沉与威严的帝王，正是前世她只能远远仰望，最终也未能看清的人。
这一世，萧景琰，我们终于站在了同一片天空下。
而这座吃人的宫殿，她沈清辞，回来了。
那些欠了她债的人，她一个都不会放过。
从今日起，她将一步一步，在这金碧辉煌的炼狱里，杀出一条血路，首上青云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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